盐场的晒盐池像片碎掉的镜子,白花花的盐粒在日头下晃得人睁不开眼。陈九河踩着没膝的盐泥往前走,看盐工们弯腰把盐耙进竹筐,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脊梁往下淌,在盐泥里砸出小小的坑。
“先生快上来吧,这盐泥蚀骨头。”领路的老盐工王老汉拄着根竹杖,杖头裹着层厚厚的盐霜,“去年有个后生不小心摔进去,等捞上来时,浑身的皮肉都被腌得发僵,像块咸肉。”
陈九河蹲下身,掬起一捧盐泥。指尖触到的地方凉得刺骨,混着细碎的沙砾,硌得掌心生疼。他突然想起柳河的黑土,春天能攥出油来,种啥长啥,不像这里,除了盐啥都活不成。
“苏明远被抓的消息传开后,盐工们都想跟着您干。”王老汉往远处指了指,那里有片搭着草棚的空地,十几个盐工正围着个木牌写字,“他们说要刻块新碑,把那些冻死的弟兄名字都写上,再刻上您的名字,说您是盐场的活菩萨。”
陈九河刚要说话,却见个穿蓝布衫的妇人抱着孩子跑来,孩子怀里揣着块盐晶,晶莹剔透像块冰。妇人跪在地上磕着头,哭着说:“先生救救我家男人吧!他昨天去盐仓扛盐,被倒塌的盐袋砸断了腿,苏府的人说他是故意偷懒,把他扔进了牢里!”
玉罗刹扶起妇人时,看见孩子手里的盐晶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“活”字。孩子抽噎着说:“爹说这是盐精,能保佑咱们活下去……可现在爹快死了,盐精咋不管用呢?”
陈九河往盐仓走去时,听见身后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。是盐工们在敲盐耙,节奏像极了丙字旗的军鼓。他回头望去,见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像排沉默的碑。
盐仓的横梁上还挂着苏明远的令牌,“盐署总领”四个字被盐粒糊得看不清。角落里堆着十几个麻袋,打开一看,里面全是发霉的糙米,是去年朝廷拨给盐工的冬粮。陈九河捏起把米,霉味呛得他直皱眉,突然想起柳河学堂里孩子们吃的白馒头,热气腾腾的,能闻见麦香。
“牢在地下室。”个年轻盐工掀开块石板,下面露出黑黢黢的通道,“苏明远说这是‘盐狱’,不听话的盐工都关在这儿,不给水不给粮,让他们自己啃盐砖。”
陈九河往下走时,火把照亮了两侧的石壁,上面刻满了人名,有的被盐霜覆盖,只露出几个模糊的笔画。最下面一行是新刻的,还沾着新鲜的木屑:“王大海,盼儿娘收。”
“是他!”妇人突然哭喊着扑过去,抚摸着那行字泪如雨下,“这是我男人刻的!他说要是活不成,就让我带着盼儿回乡下……”
地下室的铁门锈得掉渣,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。里面蹲着十几个盐工,个个面黄肌瘦,嘴唇干裂得像树皮。王大海躺在最里面,腿上缠着块破布,血把布浸透了,在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泊。
“陈先生……”王大海看见陈九河时,突然挣扎着要坐起来,却疼得倒抽冷气,“您可来了……盐场的账册,我藏在盐仓的梁上了,上面记着苏明远每年私吞多少盐税……”
陈九河刚要扶他,却见王大海突然指着门外,眼里露出惊恐的神色。是张奎的旧部,不知从哪儿摸来十几把刀,正堵在门口狞笑:“苏大人说了,谁要是敢帮陈九河,就把谁扔进盐卤池!”
玉罗刹突然把火把扔向他们,火苗窜起时,她拽着陈九河往暗道跑。身后传来盐工们的怒吼,夹杂着刀剑碰撞的脆响。陈九河回头望去,见王老汉举着盐耙冲在最前面,盐粒从他花白的头发里掉下来,像场微型的雪。
暗道尽头连着片废弃的盐田,里面长着丛丛芦苇,在晚风里摇摇晃晃。玉罗刹突然指着芦苇丛,那里有片淡紫色的花,在白花花的盐地里开得正艳。
“是罗布麻。”陈九河蹲下身,指尖拂过花瓣上的盐粒,“爹说这花能在盐碱地活,根还能入药治咳疾。当年丙字旗在边关,就靠这花治好了不少弟兄的风寒。”
正说着,突然听见芦苇丛里有动静。是那个偷盐的少年,怀里抱着捆罗布麻,看见他们时慌忙藏在身后:“先生别告诉别人……我娘咳得厉害,这花泡水能治病……”
陈九河突然笑了,从怀里掏出包药,是从柳河带来的止咳散:“这个比罗布麻管用。对了,你知道吗?这花的种子能榨油,杆能织布,种在盐田边上,能让土地不那么碱。”
少年睁大眼睛:“真的?那我们是不是能种很多?等花开了,盐场就不只有白花花的盐了?”
“当然能。”陈九河摸了摸他的头,看远处的盐场亮起了火把,是弟兄们打退了追兵,正举着火把往这边来,“等明年春天,咱们就把整个盐田都种上罗布麻。让这里的孩子知道,盐场不光有苦,还有花。”
玉罗刹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,指向夜空。一轮满月挂在天上,把盐田照得像铺了层银。远处传来盐工们的歌声,调子是丙字旗的军歌,被他们唱得带着江南的软糯,却依旧有股子硬气。
“李御史派人来了,说苏明远的案子牵连了二十多个官吏,朝廷要重查江南盐务。”玉罗刹的声音里带着笑意,“老胡说,柳河的桃树结果了,阿苗摘了满满一筐,等着咱们回去做桃酱呢。”
陈九河望着盐田尽头的火光,突然想起爹说过的话:土地不会骗人,你对它好,它就给你长东西。不管是柳河的黑土,还是江南的盐碱地,只要肯下力气,总能种出希望来。
他弯腰摘下朵罗布麻,别在玉罗刹的发间。淡紫色的花瓣沾着盐粒,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。远处的歌声越来越响,混着盐工们的笑声,像首崭新的歌谣。
“该回去了。”陈九河牵起玉罗刹的手,往火光处走去,“柳河的桃子,该熟了。”
盐田上的罗布麻在晚风中轻轻摇晃,像是在点头,又像是在送别。陈九河知道,他们走后,这里的盐工们会把花种种满整个盐田,等明年春天,淡紫色的花海会沿着海岸线铺开,像条通往远方的路——路上有桃花,有炊烟,有孩子们的笑声,还有那些再也不会被遗忘的名字。